沈芳文道:“这个代五公主嫁到西境的人,我已经想好了,非南阳郡主不可!” 颜舞道:“南阳郡主殿下?” 沈芳文点头道:“不错!她是唯一合适的人选……”她说到这里忽然微微停了停,想起白天问南阳郡主的那几件事,又道:“她的父亲裴远裴老将军在西境驻守了近二十年,深受当地百姓爱戴,而且旧部人马都在西境……你想想看,南阳郡主殿下是裴远老将军唯一的女儿,倘若是她嫁到西境,那么对于那些西境的百姓官兵而言,可就不是‘公主随夫远赴边疆’,而是‘裴远将军之女携夫同守西境’。单单是凭借南阳郡主是裴远老将军之女这一点,褚将军和忠亲王爷就不敢轻举妄动。因为对于西境的百姓官兵而言,南阳郡主是主,褚将军才是从……我这么说,你能明白么?” 颜舞听了这才恍然大悟,频频点头,似有所思,继而又说:“可是南阳郡主性情不似五公主殿下那般强硬,倘若她独自在西境久住,我总担心会受人欺负。况且褚将军之前才打了胜仗,只怕在西境也受人景仰,将来他……”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说了,底下的意思不言而喻。 沈芳文略略转了个身,叹气道:“所以,我这个法子本来也只是求这一时的时间罢了,日后自然还有日后的安排打算。不过,除非褚将军将裴老将军的旧部调离西境,不然南阳郡主在那里不但可以自己无虞,而且还能相助五公主他日离宫隐世有靠……” 颜舞惊道:“姑娘的意思是……” 沈芳文温言道:“既然忠亲王起了不臣之心,五公主若再在宫中待下去,只会陷入死局。如今朝廷众臣们的意思,你想必也听说了,即便我们想先发制人却又不敢、不能随意委任他人,不然最后只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。更何况,倘若无音当真出来指证五公主殿下的身份,即便徽宗不信,只怕那些当朝的大臣们也会如获至宝般地借此猛烈抨击五公主殿下。再苦留下去,却是愚蠢之举了。” 颜舞闻言,犯难道:“可是,这件事既然五公主不知晓,她怎肯不争?但倘若告知五公主,只怕对五公主也是极为不利……” 沈芳文轻笑道:“若告知五公主,并非单单对五公主不利,对我们更是极为不利。五公主觊觎的乃是皇位,忠亲王亦是如此。这皇宫的皇子皇孙中,并无人敢同五公主争皇位,不然看看三皇子的下场,便知道厉害了。所以,五公主如今所遇的大敌不过是忠亲王。皇上不用说,自然是站在五公主这边,一心向她。而朝中那些大臣则是绝不希望江山社稷落入女流之手。既然如此,五公主倘若要同忠亲王争,能查明他有不臣之心,先发制人自然最好。若能那样,前途便无可惧物了。可是,既然我们对忠亲王的不臣之心只是揣度而没有证据,若这般冒冒失失地跟五公主去说,非但不能制人而极容易慌乱心急之下受制于人。这一点,五公主那么聪明,自然也会想到,肯定是不会引以为实的。所以我们说不说这一点,都于事无助。至于五公主的真实身世,倘若你是个公主,有一日有人同你说你这身份是假的,你会如何?你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么?你会甘愿将手中威赫的权势拱手相让么?” 颜舞听到沈芳文问到这里,顿时明白了三分,缓缓地摇了摇头。 沈芳文道:“不错。如果我是五公主,那么首先想的便是如何除去知晓我身世的人。先是无音、文贵妃等那些敌对之人,然后便是我们……” 她说到这里,淡淡地笑了笑,捏紧了颜舞的手,道:“五公主殿下是我们的主子,我们这些臣子应该助她达成心愿,这是为人臣的本分。但是,伴君如伴虎,对待五公主殿下亦是如此,我们既要助她,也要防着她。我并不怕死,但倘若是被自己的主子赐死,却太也可悲了!”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不说了。 颜舞伴在她身侧,似能体会她心里所想的苦处一般,握着沈芳文的手,却不说话。 只听沈芳文又道:“而且若只是我死也罢了,却也会牵连你进来,还有玉婢……所以,我想了一个能让我们几个都活下来的法子。既能保五公主无虞,我们也能相安无事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忽然又停了,扭头问颜舞道:“我身为臣子,却有这个想法,是不是错了?” 颜舞忙摇了摇头,伸手轻抚沈芳文的秀发,道:“姑娘没错,姑娘要保全了自己,才能继续相助五公主。” 沈芳文闻言笑了笑,却兀自摇了摇头,好像自己的想法错了一般。 她这次停了好久,似在想什么,又似在说服自己一般,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:“就算五公主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于事无补,她自然不能同皇上说,不然只会引起一场风波,弄不好她自己却会引火自焚。但如不借助于皇上,她却又如何除去忠亲王……单靠薛林的那支死士们组成的军队?战,不足以胜;诱,不能撼动……对方的声势已起,我若早一步察觉,倘若五公主没有身世这一把柄,或许……或许……” 她声音呢喃,宛如在想着曾经憧憬的未来一般。 “至于现在投靠五公主的那些御史大夫们,利诱不够,况且若五公主身世败露,临阵倒戈的必是他们,官场便是如此。可惜……可惜……” 沈芳文喃喃地说到这里,叹了口气,道:“所以,身世之事以及今天我们所说的这些绝不能告诉给五公主知道。玉婢将这些告诉我们,只怕也是想让我们寻出一个法子救五公主逃出此劫,而非让我们原原本本地告知五公主。既然如此,我们便谨慎地循着计划,一步步地来吧。” 颜舞听得眼中渗出泪来,低声道:“是!” 沈芳文道:“那么我们便从南阳郡主出嫁这一点谈起。小郡主出嫁,一个人定然是不成的,还必须要跟一个人去,照料守护她。这个人不是别人,就是你,颜舞!” 颜舞闻言撑大了双眼,道:“我!?” 沈芳文道:“不错!我们既然要瞒着五公主殿下身世之事,自然要瞒得滴水不漏。可是如果小郡主不知道五公主的真实身世,将来如何诱她出手相助却也极为麻烦。所以,你陪着南阳郡主出嫁,一路上既可以照顾她,防止忠亲王爷的人路上下手,也是要伺机将我们的计划告知小郡主,让她他日相助。我思来想去,这个人也只有你能胜任。” 颜舞道:“可是……” 沈芳文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,继续说下去:“你自然是五公主的侍卫,应保全五公主的安危,但是南阳郡主代替五公主出嫁,只怕五公主心中不忍也会点头依允。况且皇宫中还有薛林。他为人忠心不二,值得信赖,你尽可以放心。”她顿了顿,笑道:“我连南阳郡主的请愿辞都想好了,因为裴远将军和昌平长公主都是葬在西境,所以,南阳郡主大可以说愿与父母常相伴而请求代嫁。如此一来,忠亲王他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。” 颜舞低声道:“你觉得,五公主殿下会同意小郡主代她远嫁么?” 沈芳文道:“若是先同五公主商议,她自然不是会肯的。但是,我若先同南阳郡主分析利弊,小郡主点了头,先去求了皇上答应,再同五公主说,她便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了。”她说完垂下眼眸,道:“我明日,便会伺机找小郡主商议此事的……你,你也做好准备吧。”她说到这里拉了拉颜舞的手,低声问道:“我让你陪嫁到西境,你可愿意么?” 颜舞沉默了半日,才道:“姑娘吩咐的事,我自然会去做。只不过,我走了,姑娘怎么办?他日,姑娘也能同五公主一起逃出宫来么?” 沈芳文微微一笑,按了按她的手,似有安慰之意,道:“你放心好了,我自有安排。以前你未来我家时,我不是也一个人过得很好么?只要你能办好这件事,我心中便高兴得很了……不过,颜舞,你离开之前,还要帮我办一件事情……” 颜舞忙道:“姑娘请说。” 沈芳文道:“你悄悄地跟我爹娘说,让他们尽早隐姓埋名,离开长安……拖得太久了,只怕将来……”她说这件事时点到即止,自然是担心他日东窗事发,或是五公主逃离宫中,会牵连到父母身上。 颜舞见她说得这般凶险,更是不敢怠慢,沉声道:“姑娘放心,我一定为姑娘办好这些事。” 沈芳文点点头,皱着眉又想了想,继而道:“论理,我们是五公主的臣子,却更是皇上的臣子。忠亲王有不臣之心,我们应据实向皇上禀报,至于信不信,死不死,却是由皇上做主。这才是做臣子的本分,我不该只想着保住五公主即可……但是,这条路太过凶险,若有一个不小心,那便是连五公主也保不住了。我终归……我果然终归只是个小女子,无法做得万全……亏我还想着兼济天下,真是太可笑……太可笑了……” 颜舞听沈芳文声音哽咽,似有哭腔,当即不敢接话,片刻才宽慰她道:“姑娘,时间不早了……” 沈芳文点头道:“不错,明日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呢……” 夜墨正浓,无音穿着夜行服,悄声息气地在宫中行走。 这些天来阴云厚重,遮蔽了月光,宫里四处更是黑漆漆地一片,宛如有吞噬光亮的鬼怪藏身一般。 无音疾步而行,拢住衣襟,小心地留意四周,匆匆地绕至贵妃殿的后门,用手叩门。 贵妃殿正殿已熄了灯火,只有门厅的风雨灯摇曳着,可后院门一开,从里面射出一丝光亮来,显然后院房中的灯正亮着。 文贵妃便等在后院的房中,凝视跳动着的烛火,似有所想。 须臾,心腹宫女领着无音走了进来。 文洛惜这才缓过神来,道:“吩咐下去。你们在外面好好看守着,如有什么情况,当即来报我!不然,不叫你们,你们不得进来。” 心腹宫女低头称是,掩门而去。无音解下披风,在文洛惜身侧坐下,柔声道:“智小王爷那边,有说什么事么?” 文洛惜吐出一口气来,冷冷地道:“怎会无事?南阳郡主代五公主远赴边境,这一招果然厉害得很。忠亲王爷想必也不曾料到这一点,为此颇伤脑筋。” 无音低头道:“这件事,我却也没听说,想必并非五公主本意。” 文洛惜点头道:“五公主同南阳郡主关系极好,怎会舍得将自己的表妹远远地嫁去边境?依我看,这个主意想必是那位沈姑娘想出来的。” 无音道:“你是说沈芳文沈姑娘么?” 文洛惜冷冷地哼了一声,道:“除了她,还会有谁?”她微微蹙了蹙眉,问道:“这位沈姑娘,如今还有疑你么?” 无音道:“沈姑娘向来情绪不外露,平日待我还是如往昔一般。只不过这些日子我偷偷留心,却没有再遇见有人暗中留意我的行踪。” 文洛惜点了点头,道:“她们派玉婢打探露出了马脚,自然不敢随意再另委任别人。不过,想必除了沈姑娘,旁人自然不会疑心你,至于那位五公主,就更加不会了……”她说到这里忽然侧过脸来看无音。 只见她烛光之下衬得越发地肌骨莹润,纤巧袅娜。 她方才匆匆赶来,夜里受了些寒气,忍不住用手掩唇轻轻嗽了两声,屏息小小,极尽娇弱之态,令人爱怜不已。 无音见文洛惜看着自己不语,不明其意,道:“有什么事么?” 文洛惜忽然扬唇一笑,用手挑起无音的下巴,嘲弄道:“无音医官果然是个美人儿,难怪五公主要动心。若我是个男人,只怕我也会倾慕不已。” 无音脸色微红,拂去文洛惜的手,道:“时间紧,只说正事!” 文洛惜见状,忍不住轻笑了起来,又道:“五公主也算得上是女中豪烈,人中龙凤,她这般对你,你却从不曾动过心么?看不出无音医官充扮出家人这些年,居然也染上佛尘,超脱俗世了么?”说罢叹了口气,戏谑道:“若是她肯这么对我,只怕我却会怦然动心。” 无音被她说得脸上泛出红晕来,气急之下,又忍不住轻嗽了几声,才道:“文贵妃别说笑了,忠亲王爷可有什么吩咐么?” 文洛惜见她脸上略有愠色,不便继续捉弄,便改了口气,正正经经地道:“吩咐自然是有的,只是做起来却难了。当日你查出五公主的生母在冷宫中匿身,引出前皇后乳母投毒一事本是个揭发五公主身世的绝好机会,只可惜当时我们后宫中无人,错失良机。如今时隔境迁,这两个人都已不再。你虽能作证,但却仍不够,所以当日在冷宫中的人,若也能出来指证,那自然更稳妥些。” 无音道:“可五公主的生母已死,就算当日冷宫中人出来指证,只怕几个奴才口中说的事情,皇上未必会信。” 文洛惜冷笑道:“你忘了么?当日在冷宫中的人,如今有一个可是获了五公主求皇上下赐封号的小宫女,倘若她出来指证,即便皇上未必全信,却也能使他生疑。只要皇上不再信任五公主,那便好办了。” 无音惊道:“你说玉婢?!” 文洛惜点头道:“不错!” 无音当即冷声道:“这决计不行!如果五公主那边说我们当日隐瞒不报,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!” 文洛惜道:“这怕甚么?!当日你知情的只有你们几个,只要大家众口一词,只说当日察觉了此事,却事关重大不敢随便伸张,曾向内侍司提过,但却被扣下。这次却被忠亲王查出,一一问讯后,引为证人……至于内侍司那边,你自然不用担心,忠亲王自会差人打点。” 张崇重任内禁卫将军至今已近十年,因为他为人极是圆滑,左右逢源,所以才能立于宫内急流中不倒,善从上意恩威间斡旋。 他为官赫赫,身居要职,虽然断案昏庸,但却擅于玩弄权术,遇事便推得干干净净才得以保全至今。 他在上面八面玲珑推得干净,可苦了底下的人,不少事生出来便由牵连了下面,成了替罪品。 张崇重待事情过后,便露出一副极痛心的样子,打赏补缺及在职众人,平息下怨。 他这招使得久了,手下的人一个个都看得透彻,知他虚伪贪婪,每次有了好处都自己独吞,只拿些零头赏人做笼络,但凡遇见什么事,边过河拆桥,找人代受。 他一次这样,两次这样,八九年来,次次都是这样,手下那些委曲求全的人做得久了,心中却都恨不能拿刀子一片片地切下他的肉来,也有些心怀正气的义士,因看不惯他庸无作为、肆意揽钱而愤愤不平辞官而去的。 所以此时忠亲王暗中相求,引得众人纷纷摩拳擦掌,只待一声令下,便协力同心嫁祸张崇重,以泄私愤。 文洛惜见无音闻言不语,又道:“皇上恩威难料,此举自然会有凶险,可这皇族血脉关系重大,前皇后若真如此,却也犯了欺君之罪,你们揭发此事,虽险却也难定罪。” 无音道:“此事如传出,便是皇家丑事,只怕皇上为了封口,将我们尽数杀了……” 文洛惜抚她手道:“你放心,智小王爷留着你,还有要事要托付。怎可能让你去送死?!忠亲王自会保你们万全,再不然,皇令如山不错,是不能拂逆,可下面的人施什么法子暗中调包,皇上又如何知道?!” 无音冷声道:“便是保了我的万全,能保住玉婢的万全么?”她说完之后,顿了顿,又道:“既便能保住我们大家的万全,只怕玉婢未必肯做!” 文洛惜道:“正是如此,所以才暗中找你来。我听人说,先前五公主待玉婢厉害之时,你曾多次出手救她。你们如今虽然各为其主,但你对她有这份情谊,若是由你去说,只怕却也能说得她动心。” 无音摇头道:“玉婢极为固执,便是我也未必能说得她同意。” 文洛惜偏了偏头,道:“那就动之以情,你不是说她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么?依我看,你干脆对她明言,她为了你,为了你们家,自然不会固执下去了。” 无音闻言惊讶,抬头看着文洛惜却不说话。 文洛惜冷笑道:“怎么,不敢认么?是怕认错了人惹来麻烦么?当日我就说,那小宫女长得青青白白,貌不惊人,同你实在是一个天、一个地,怎么可能是你的妹妹!可你偏偏固执己见,极力暗中保全她,就因为她同你失散的妹妹同年么?” 无音默然不语,片刻才道:“不仅如此,我当日第一眼见她,便好似看到当年妹妹的身影。而且,我们当年逃难时,因为饿得苦了,妹妹曾经偷烧饼铺的饼子,被铺老板用钩子划伤了脸……如今玉婢脸上也有那么一道疤痕,我绝不会记错的!” 文洛惜道:“即便玉婢脸上有疤痕,却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时哪刻落下的。单凭那道疤痕,只怕也不能说明什么。” 无音摇头道:“你错了,那道疤痕一看便知是小时候落下的,经了多年时间……这个,我绝不会看错!” 文洛惜吃吃一笑,用手抚脸,道:“只怕是你对你妹妹心怀愧疚,所以才如此吧……”她说完挑了挑眉,又道:“方才那件事,倘若你不去同玉婢谈,那便换我去谈了……” 无音闻言一凛,她见文洛惜眉眼含笑,媚色溢出,便知若她去谈定无好事,当即止道:“我知道了,我去试试便是!”她说完又道:“现在时候不早了,我不便多耽,先告辞了!” 文洛惜点了点头,见无音身形即将消失,忽然又叫住她道:“对了,以后五公主殿阁中的事,你稍微离心便可,不必深究,免得惹沈姑娘疑心。我么,已经偷偷另外物色了一个人,替我们打探消息。” 她说完这句话,展眉一笑,柔媚万千。